禪掃蕩抽象概念,或利用它們超越它們。禪即使是在反對抽象概念時,它也須做得具體明白:德山大師開悟時,他不只是有氣無力地表示觀念不足以成事,他還舉火燒掉了他的哲理著述,同時宣稱:“窮諸玄辯,若一毫置于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于巨壑!”西方讀者如果能夠掌握此種意象,難免不會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又以另一位大師為例,當他說到公案之難解時(難于解答存在的本身之謎),他不只是說難解或近乎不可能的非常非常難解,而是說:“如蚊子咬鐵牛!”此種形象之所以靈活,乃因為它能暗示超越概念之外的意義。
因此,使得禪對出于高度抽象文化的西方人能夠大有裨益的一點,就是這種表現(xiàn)方法的具體性,就是這些極其豐富的形象和案例。但是,西方讀者如果認為這些只不過是禪宗祖師所采用的許多文學技巧或文字藻飾而已,那將是一大誤解。與此相反的是:禪的語言即是實質(zhì),表現(xiàn)的方法與實際是二而一。禪之所以以具體的方式表現(xiàn)它自己,乃因為它的主要興趣在于事實而非理論,在于實相而非顯示實相的光影——亦即不在我們所謂的概念、觀念、或理念。對于西方人而言,“事實”一詞也許只指與數(shù)量或統(tǒng)計數(shù)字相關(guān)的東西,故而也是一種沒有生命的抽象事理,但禪所要的事實是活潑而又具體的東西。
以此而言,禪也可以稱之為“徹底的直觀論”(Radical Intuitionism)—— 假如西方人想要一個可以執(zhí)持的把柄的話。這并不是說禪像柏格森的哲學一樣,只是一種直觀的哲學——雖然它亦同意概念化的知性不能直達實相——而是說它在行的方面可說是徹底的直觀。這里所說的徹底直觀,是指思想與感覺,不但生活于緊要的直覺媒體之中,而且亦存在其中。
我們看東西用兩只眼睛,亦用第三只眼睛——直觀之眼(盡管我們也許不知自己在用)。因此,對于禪而言,任何感覺的事實,只要能夠喚醒這第三只眼睛,都可管用,我們可在禪宗的著述中見到許許多多與極其卑微的事物相關(guān)的極其超勝的開悟經(jīng)驗。究竟說來,任何語言都是一種指標:我們使用語言旨在超于語言之外的東西,以之指出超于概念之外的具體事象。有僧問一位禪師:“如何入道?”禪師指著山中泉水說:“聽到流水聲么?”僧云:“聽到!倍U師云:“從這里入。”有位學者跟禪師在山間漫步,禪師忽問:“汝聞木樨香否?”學者答道:“聞!倍U師云:“吾無隱乎爾!”
禪,以其強調(diào)活的事實勝于純粹的理念而言,對于fo陀的根本教學十分忠實。fo陀對于各派哲學不屑一顧,據(jù)說當時已有六十三派之多,因此,他有機會從他們的爭論中看出他們?nèi)绾蜗悼`于人心所能構(gòu)成的知性迷宮之中。因此,禪的本身不是一種哲學(這是必須在此警告西方讀者的一點)——盡管它的背后含有大乘fo教的微妙哲理。雖然,fo陀系因不滿各派哲學而開創(chuàng)fo教,但fo教在其發(fā)展的過程當中,卻也創(chuàng)立了最為偉大且影響最為深廣的哲學之一。這與教主的本來精神相違嗎?不。何以故?因為fo教哲學的創(chuàng)立動機,與西方哲學的目的完全不同:fo教利用哲學只是作為一種法門,用以將陷于概念深坑的哲學家接引出來,實在說來,它的哲學乃是一種非哲學——用以瓦解哲學的一種哲學。
如果我們將fo陀與柏拉圖的心性——也許得推為東西兩方最偉大的心智——作一番比較的研究,或許不難明白東西兩方在此一關(guān)鍵問題上是多么的歧異。對于柏拉圖而言,哲學乃是一門學問,將我們從卑下的世界引向高尚的世界,從感官的世界引向理念的世界,盡人力之所能,使我們居住在此一理念的世界之中。對于fo家而言,哲學應該引導我們超越知性的限域,返回圓滿常住的真實世界。禪雖然包含此種哲學觀點,但并不以復述此種觀點為滿足,它要更進一步,以其實際而又具體的中國精神,實實在在地利用此種觀點。
此種熱切追求活的事實之情,顯示了禪宗大師實事求是的精神,說來未免叫西方人感到訝異不止。有人問:“什么是道(真理)?”禪師答云:“平常心是道。”接著引而申之曰:“饑來吃飯困來眠。”學者不明究竟,于是又問,豈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此?但禪師答云:“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此,因為大多數(shù)的人都心猿意馬:吃時不好好吃,睡時不好好睡。”此種徹底完整的人,其最大的特點是沒有分裂的心意。
禪宗此種實事求是的精神,可從另一節(jié)似是矛盾的陳述中看出端倪:“沒有參禪之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正在參禪之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旦有個歇處,看山依舊是山,看水依舊是水!睆倪@熱切求悟的公案看來,禪宗大師們的此種實事求是的精神,得來亦非易事。他們確是一些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他們登山涉水,赴湯蹈火,歷盡千辛萬苦,只是悟徹回來,篤篤實實地去過平凡樸實的日常生活。
在西方,與此最為接近的一點,據(jù)我所知,是基爾凱郭爾(Kierkegaard)為“隱士”(the Knignt of Resignation)與“信士”(the Knignt of Faith)所作的一種絕妙比較:前者的內(nèi)心忐忑不安而又妄想紛飛,渴求無限而于有限不能自在無礙;后者則堅定不移地生活著,從表面看來,完全平淡無奇,猶如收稅員一般地實事求是。但是,與平常的現(xiàn)實保持直接無間的關(guān)系。這種想法,對于為了劇烈反抗本身知性的介入與貪著之力而終其一生的基爾凱郭爾來說,亦只是有向往的份兒而已,從來沒有實現(xiàn)或體驗過。
禪,從如此奮力與真實建立融洽無間的關(guān)系及其超于理性的悟道經(jīng)驗之談看來,似乎可以說是神秘主義的一種。但禪并不是西方人所說的神秘教。據(jù)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在其所著的《宗教經(jīng)驗大觀》(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一可惜詹氏不知禪為何物)一書之中解釋:所謂神秘家者,乃揭開自然或感官世界帷幕,以此體會與高等真際直接結(jié)合經(jīng)驗之人也。這個解說,可以適用于普洛天納士(Plotinus)以下的各種偉大神秘家,但不適用于禪。何以故?因為它將真際分為高低兩重世界,而禪是唾棄這種徹底二元論的神秘主義的。
在禪家看來,高等世界與低等世界只是一個世界;并且,在鈴木博士為我們所舉的悟道因緣中,似乎并無任何意識模糊、精神恍惚,或近似出神、錯覺或幻覺的狀態(tài)出現(xiàn),而所有這些,卻是西方神秘家常有的現(xiàn)象。禪,縱然與神秘教有著極為相近之處,仍然保有其實事求是的高度精神。此外,禪與泛神論之類的學說,也沒有任何可以混為一談的地方——盡管禪宗著述中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話:fo性無所不在——在柏樹子中,在干屎橛里,如此等等。泛神論含有一種二重區(qū)分:洞察自然的上帝與作為現(xiàn)象外在的自然本身。這也是禪所不取的二元論調(diào)。
那么,從西方觀點看來,禪既不是一種哲學,又不是一種神秘主義,既非泛神論,又非一神論,以此而言,讀者也許會感到莫名其妙:豈非毫無實用價值?事實剛好相反:以當代而言,對于禪的實用價值有最大貢獻的人,并非哲學家或藝術(shù)家,而是兩位杰出的精神病科執(zhí)業(yè)醫(yī)生——對于禪的治療效果發(fā)生熱烈興趣的榮格博(Dr.C.C.Jung)
和霍妮醫(yī)師(Dr.Karen Horney)。榮格曾經(jīng)寫過談禪的東西,而霍妮則更在生前專程前往日本,親自觀察一座禪院的生活實況。
使得榮格對禪大感興趣的地方,是禪者追求心理或精神完整所用的突出方法;裟菟娨啻笾孪嗤盟约旱男g(shù)語說,就是追求自我體悟而無理想化自我之虛幻影像(正如一位禪師所說:“本來解脫”),或者,追求自我體悟而不需退隱、依賴、攀緣諸如家庭、教會、或社會團體等的外在支持(如臨濟大悟之后打了他的老師一掌,說道:“黃蘗fo法無多子!”而他的老師卻感到非常欣慰,為什么?因為他看出他的弟子已經(jīng)可以獨立了)。
不用說,讀了鈴木博士給我們介紹的東西之后,我們會對這些禪宗大師留下一種強而有力的印象。他們那種完全獨立無倚的個體精神,看來似由一整塊堅實的木頭雕刻而成的一般。最使西方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要求生徒獨立自主這類的事,竟然出于一種“宗教”!西方宗教向來很少(非常之少)愿意制止信徒的恭謹或溫馴,而是讓他們成為一可憐的精神碎片。
其所以如此的原因是:西方宗教一向側(cè)重信徒本身以外的宗教目標——超于人世的上帝、摩西律法、教會、耶穌的神格,如此等等。我們很難想象西方宗教會對信徒說一句像禪宗大師對其門人所說的話:“念fo一聲,漱口三日!”“fo之一字吾不喜聞!”禪是注重個體的東西,其反偶像和反教條的程度,在許多西方人看來,簡直可說不敬或瀆神。
但禪之所以這樣,只是為了剝掉學者的虛假外衣,使其恢復本來的真實面目,最后,甚至連fo陀的形象也不可依賴。禪宗的這一面,對于西方宗教而言,可說是一個最大的挑戰(zhàn)或考驗,是我們西方人士所亟須學習的一點。為什么?因為,當中世紀宗教形象的偉大世界距離我們愈來愈遠,而日漸俗化的社會使我們愈來愈難喘息之時,我們西方歷史的進展,不但已使我們赤身露體,且未給我們留下任何像巖石一般穩(wěn)定可靠的東西供我們依靠。如今在我們西方人的恐慌畏懼的眼前顯現(xiàn)的,是fo教所說的一種“大空”(the Great Emptiness)。但是,假如我們不因畏怖而竭力逃避的話,這個“大空”也許會爆發(fā)種種不可思議的奇跡來,使得天上和人間都能毫不費力地再度產(chǎn)生古代曾有的一切瑞象。
最后,我想讀者心中也許會有一個疑問,因為這個疑問也曾在我心中出現(xiàn)過,而這是我們首先需要了解的一點:fo教是否永遠與我們西方人無緣?我們難道不能加以利用而使它成為西方人自己的一部分嗎?我們目前的生活條件與現(xiàn)狀,可否容許像禪一類的東西存在下去?這個問題不容回避。禪的本身會堅持下去,因為禪所視為緊要的真理,不是抽象或文詞上的真理,而是經(jīng)過生活體驗過的真理。實在說來,這個問題在我的心中顯現(xiàn)得太過熱烈了,幾乎到了舉棒要打三頓的地步,而且猛烈地喝道:“速道!速道!”那么就趕快速道吧!
我同意鈴木博士的意見——他認為禪是一切宗教之中的那個活的事實;蛘呱陨酝俗屢稽c說,禪接觸一切宗教之中的那個活的事實。對于西方讀者而言,雖然不致發(fā)生會不會成為fo教徒的問題,但這決不會貶低禪對他們的重要性。為什么?因為,禪,哪怕是一個微小的碎片,一經(jīng)與西方人有了生活上的接觸之后,不但必然會發(fā)生徹骨徹髓的作用,而且可以使人脫胎換骨。借用法眼大師的一句話說: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作者:巴瑞特(美)
譯者:徐進夫